冰冷的雨点,密集得如同千万根细针,狠狠扎在裸露的皮肤上,又冷又疼。精心挑选的香槟色缎面连衣裙,此刻湿淋淋地紧贴着身体,勾勒出狼狈的曲线,吸饱了雨水,沉甸甸地往下坠。苏晚站在傅司珩那栋高级公寓楼冰冷的廊檐下,像个被遗忘的、褪了色的装饰品。手机屏幕固执地亮着,刺眼的白光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,对话框里最后一条孤零零的信息,是她三个小时前发出的:
“司珩,我到了,在楼下等你。下雨了,带伞了吗?”语气里的期待和小心翼翼,此刻读来只剩下令人齿冷的讽刺。
没有回复。下面紧跟着的,是他助理半小时前发来的、公式化到不带一丝温度的短信:“苏小姐,傅总临时有重要会议,今晚无法赴约,请回吧。”
重要会议?苏晚扯了扯嘴角,尝到一丝雨水咸涩的味道。第七次了。距离他上次随口承诺“下次一定好好陪你吃饭”,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月零七天。每一次,她都在不同的地方,用不同的理由说服自己再信一次。每一次,都被他用更敷衍的方式推拒,像丢弃一件不再需要的旧物。
第七次。这个数字像一根冰冷的铁钎,狠狠凿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,带来一阵钝痛,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。雨水顺着额发滑进眼睛,视线一片模糊的冰凉。她死死攥着手机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疼痛来压下心底那片汹涌的、即将决堤的酸楚和难堪。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,不是因为冷,而是某种摇摇欲坠的东西在体内濒临碎裂。
就在这时,一阵低沉的引擎咆哮声由远及近,撕裂了雨幕的单调噪音。那辆线条流畅、颜色张扬的银灰色跑车,苏晚再熟悉不过——傅司珩的座驾。它像一道傲慢的闪电,毫不犹豫地碾过路边那滩浑浊的积水。
哗啦!
冰冷肮脏的泥水混合着雨水,瞬间泼溅而起,劈头盖脸地浇了苏晚一身。泥点迅速在湿透的香槟色缎面上晕开,留下丑陋的污迹。刺鼻的土腥味猛地钻进鼻腔。
车子没有丝毫停顿,流畅地滑入地下车库的入口,猩红的尾灯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两道冷漠的光弧,很快消失在向下延伸的斜坡深处。黑色的车窗紧闭着,像一面拒绝窥探的冰冷盾牌,从头到尾,甚至没有象征性地降下一条缝隙。
苏晚僵在原地,像一尊被泥浆糊住的石像。脸上、头发上、昂贵的裙子上,全是肮脏的泥点。冰冷的雨水混合着屈辱的泪水,终于再也抑制不住,汹涌地冲出眼眶。她猛地低下头,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,压抑的呜咽被淹没在哗哗的雨声里。世界只剩下无情的冰冷和一片狼藉的灰暗。
就在这片冰冷的绝望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时,头顶那片不断砸落的、令人窒息的雨点,毫无预兆地消失了。
一把宽大的黑色雨伞,稳稳地撑在了她的上方,隔绝了冰冷的天空。
苏晚茫然地抬起湿透的脸,睫毛上沾着水珠和未干的泪,视线模糊地向上看去。伞骨嶙峋的阴影下,是陆沉线条冷硬的下颌。他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旁,高大沉默的身影像一堵可以依靠的墙,隔绝了身后车水马龙的喧嚣。他的目光落在她糊满泥点的裙摆和狼狈不堪的脸上,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、风暴般的情绪,快得如同错觉。握着伞柄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,透着一股压抑的力道。
他身上干燥的气息,一丝若有若无的、属于他独有的冷冽木质香调,在这片湿漉漉的泥泞世界里,显得格外突兀,也格外……温暖。
“值得吗?”
他的声音很低沉,穿透哗哗的雨幕传过来,没有温度,甚至比这冰冷的雨水还要凉上几分。那三个字,像淬了冰的针,精准地扎进苏晚此刻最脆弱的地方。
苏晚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,混杂着雨水和泥腥味,呛得她喉咙生疼。一股强烈的不甘和赌气般的倔强瞬间冲垮了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。她扬起湿漉漉的脸,毫不退缩地对上陆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,声音带着哭腔,却又异常尖锐,像在说服他,更像在说服自己:
“他会看见的!总有一天他会看见的!看见我有多好!看见我为他做了什么!”
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喊出来的,在雨声中显得破碎又固执。她挺直了脊背,仿佛这样就能证明自己的选择无比正确,证明她的坚持并非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。可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和眼中无法抑制的水光,却出卖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。
陆沉看着她,眼底那点微弱的风暴彻底熄灭了,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沉寂。他没有反驳,也没有再追问。只是握着伞柄的手,指关节的苍白更深了一分。黑色的伞面严丝合缝地笼罩在苏晚头顶,像一片沉默而固执的守护。冰冷的雨水顺着伞沿,汇成细小的溪流,不断滴落在他宽阔的肩头,迅速洇开深色的水痕,肩部的布料很快湿透,紧紧贴在他身上。
他站在那里,像一座沉默的山,替她挡住了整个世界的风雨,却任由自己被淋透。两人之间只剩下哗哗的雨声,沉重得让人窒息。
---
“星河传媒”的年度庆功宴包下了市中心顶级酒店整个顶层。巨大的落地窗外,是城市流光溢彩的璀璨夜景,霓虹勾勒出钢铁森林的轮廓,繁华得如同虚幻的梦境。厅内水晶吊灯的光芒璀璨得有些刺眼,空气里浮动着昂贵香槟的微醺气息、女士香水的甜腻和男人们雪茄的淡淡余味。衣香鬓影,觥筹交错,穿着考究的人们端着酒杯,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社交笑容,低声交谈,笑声矜持。
苏晚穿着一身简洁却不失精致的黑色小礼服,站在靠近落地窗的角落,手里端着一杯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香槟。冰凉的杯壁贴着她的指尖,寒意丝丝缕缕地渗入。她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,目光却不受控制地穿过晃动的人影,精准地投向那个被众人簇拥着的中心——傅司珩。
他今天格外耀眼。剪裁完美的深灰色高定西装衬得他身姿挺拔,意气风发。他正微微侧头,对着身旁依偎着的女人露出温柔的笑意。那个女人,苏晚认识,林氏集团的千金林薇,家世显赫,气质娴雅,一袭宝蓝色丝绒长裙,颈间璀璨的钻石项链在灯光下折射出令人炫目的光芒。他们站在一起,金童玉女,无比登对。
苏晚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,闷闷地疼。她看着傅司珩的手自然地揽在林薇纤细的腰肢上,姿态亲昵而熟稔。林薇仰头对他说话时,眼中闪烁的光芒,是她苏晚从未在傅司珩身上得到过的回应。
“各位,”傅司珩清朗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响彻整个宴会厅,带着一种志得意满的磁性,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,“感谢各位今晚拨冗前来,见证星河传媒这一年的成绩。今天,除了庆功,我还有一件非常重要、非常喜悦的事情,想与在座的各位朋友分享。”
他顿了顿,环视全场,脸上洋溢着无可挑剔的幸福笑容,手臂将身旁的林薇更紧地拥入怀中。林薇脸上飞起红霞,羞涩又幸福地依偎着他。
苏晚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,指尖冰凉,几乎握不住酒杯。一种巨大的、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淹没了她。
“向大家正式介绍一下,”傅司珩的声音清晰地穿透水晶吊灯的光晕,带着一种宣告般的穿透力,“这位,林薇小姐,我的未婚妻。我们将在下个月举行订婚仪式。”
轰——
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头顶炸开。苏晚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,嗡嗡作响。周围瞬间爆发出热烈的掌声、此起彼伏的祝贺声和善意的哄笑,如同汹涌的潮水将她淹没。那些声音近在咫尺,又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,模糊不清。她僵在原地,手中的香槟杯微微倾斜,冰凉的液体差点泼洒出来。
她看见傅司珩低头,在众人的起哄声中,温柔地吻了吻林薇的额头。林薇笑得一脸甜蜜。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和祝福的氛围里,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她,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。
值得吗?
陆沉那冰冷如雨的声音,毫无预兆地、尖锐地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炸响。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她的心上。
值得吗?她追逐了那么久,倾注了所有的热情和期待,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仰望遥不可及的神祇。结果呢?她不过是他辉煌人生里一个微不足道的背景板,一个可以随意放鸽子七次、连车窗都吝于摇下的路人甲。他从未回头,更从未看见她的“好”。她的所谓付出和等待,在他宣布婚讯的这一刻,彻底沦为一场盛大而荒诞的自作多情。
巨大的羞耻和灭顶的绝望如同冰冷的巨浪,瞬间将她拍倒在地。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,胃里翻江倒海。周围的笑脸和祝福声扭曲变形,像一张张嘲讽的面具。她必须离开这里,立刻,马上!再待下去一秒,她怕自己会彻底崩溃。
苏晚猛地转身,几乎是踉跄着推开挡在身前的人,不顾对方惊愕的目光,朝着宴会厅厚重的侧门方向跌跌撞撞地冲去。冰冷的空气猛地灌入肺部,她靠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,大口喘息,试图平复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、几乎要碎裂的心脏。眼泪终于冲垮了最后一丝强装的镇定,汹涌而出,灼热地滚过冰凉的脸颊。
她胡乱地抹着脸,视线一片模糊的水光。就在这时,她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一个熟悉的高大背影,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处一闪而过,迅速消失在安全通道的门后。
陆沉?
他走了?在她最狼狈、最需要抓住一根稻草的时候,他也提前离场了?这个念头带着一丝被再次抛弃的、荒谬的委屈,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,混杂着对傅司珩的痛恨和对自己的厌弃,让她更加混乱不堪。
---
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,冰冷的雨丝被风卷着,斜斜地打在脸上,带来细微的刺痛。苏晚冲出酒店金碧辉煌的大门,寒风裹挟着湿气扑面而来,让她打了个寒噤。她没带伞,也根本顾不上去想。高跟鞋敲打着湿漉漉的地面,发出急促而凌乱的脆响,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。她漫无目的地走着,只想逃离那个充满虚假笑声和甜蜜谎言的地方,逃离那场让她尊严扫地的公开处刑。
脸上的泪痕被冷风一吹,绷得皮肤发紧。心口的位置空落落的,像一个被粗暴掏开的洞,冷风呼呼地往里灌。傅司珩搂着林薇的画面,他宣布婚讯时那幸福洋溢的笑容,一遍遍在她脑海里重放,每一次都带来新的、尖锐的刺痛。她以为自己会愤怒,会歇斯底里,可此刻占据上风的,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茫然。七年的追逐,像一个耗尽了她所有力气的冗长笑话,终于落下了荒诞的帷幕。她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,能去哪里。家?那个空荡荡的屋子只会放大她的孤寂和失败感。
转过一个街角,一家24小时便利店的灯光突兀地闯入视野。白晃晃的光线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温暖,像一个孤独的灯塔。玻璃窗上凝结着细密的水雾,模糊了里面的景象。鬼使神差地,苏晚的脚步停了下来。也许,她只是需要一点光,一点暖,哪怕只是暂时的避风港。
她推开便利店那扇沉重的玻璃门,门铃发出“叮咚”一声清脆的电子音。里面暖气开得很足,瞬间驱散了身上的寒意,也让她被雨水和泪水打湿的妆容显得更加狼狈。收银台后年轻的店员抬起头,看了她一眼,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,又很快低下头去刷手机。
苏晚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狭小的店面。然后,她的脚步彻底钉在了原地。
就在靠窗的那排简易塑料高脚凳旁,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。陆沉背对着门口,微微低着头。他脱掉了西装外套,随意地搭在旁边空着的凳子上,身上只穿着一件深色的衬衫,肩背的线条在便利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,透着一股沉默的力量。
他面前,小小的圆形吧台上,放着一杯纸杯装的热饮。袅袅的白气正从杯口升腾起来,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凝结出更浓重的水雾。那熟悉的白气,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暖意。
是热可可。
苏晚的呼吸猛地一窒。所有强撑的力气在这一刻土崩瓦解。她记得这个味道,记得每一次被傅司珩冷落、每一次委屈心酸之后,陆沉总会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杯这样的热可可,塞到她冰凉的手里。那滚烫的甜香,曾经是她苦涩世界里唯一的慰藉。
他在这里。在她最狼狈不堪、无处可去的时候,他在这里,像一座沉默的灯塔,守在这个不起眼的避风港里,手里端着一杯为她准备的热可可。
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,酸胀得发疼。苏晚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她只是站在原地,隔着几步的距离,隔着便利店暖烘烘的空气和那缕固执上升的白烟,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。看着他宽阔的肩膀,看着他微微低垂的颈项,看着他手里那杯小小的、却似乎承载了太多时光的温暖。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。收银台播放的背景音乐是那首老掉牙的《A Thousand Years》,舒缓的旋律流淌着,那句“I have died everyday waiting for you” (我日复一日等待着你)清晰得如同耳语。
陆沉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视线。他握着纸杯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,然后,缓缓地转过身来。
他的目光落在苏晚身上,带着雨水湿痕的头发,哭得红肿的眼睛,花掉的妆容,还有那身单薄的小礼服。没有惊讶,没有询问,只有一片深沉的、仿佛能包容一切风暴的平静。那平静之下,却涌动着苏晚此刻才真正读懂的东西——一种近乎疼痛的温柔。
他什么都没说,只是拿起吧台上那杯新的、还冒着热气的可可,朝她递了过来。杯壁温暖着他的指尖。
苏晚没有去接那杯可可。她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,一步步向他走去。高跟鞋踩在便利店光洁的地砖上,发出空洞的回响。每一步都像踩在过往七年的碎片上,那些追逐傅司珩的盲目,那些被陆沉默默守护的瞬间,那些被自己刻意忽略的、沉甸甸的细节……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飞速闪过。
他总是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,替她挡开拥挤的人潮。
她生病发烧时,迷糊中记得有人彻夜守在床边,用冰毛巾一遍遍擦拭她的额头,动作笨拙却无比轻柔。
她为傅司珩熬夜做方案焦头烂额时,第二天桌上总会多一份温热的早餐。
每一次被傅司珩伤到体无完肤,每一次狼狈不堪,在她转身就能看到的地方,总有他沉默的身影和一杯温热甜香的可可。
不是巧合,从来都不是。
陆沉看着她走近,没有动,只是静静地望着她,深邃的眼眸如同静谧的深海,映着她此刻狼狈不堪的倒影,没有一丝波澜,却仿佛蕴含着包容一切的力量。
苏晚在他面前站定,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木质气息,混合着热可可的甜香。她抬起头,红肿的眼睛直视着他,声音因为哭过而沙哑,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颤抖:
“为什么?”
为什么是她?为什么是现在?为什么在她被全世界抛弃、像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时,他还在?
陆沉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。他沉默了片刻,目光没有躲闪,反而更加专注地落在她脸上,仿佛要将她的轮廓深深地刻印下来。然后,他抬起手,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迟疑,温热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她湿漉漉的、哭得一片狼藉的睫毛。
那触感像带着微弱的电流,瞬间击穿了苏晚强撑的脆弱外壳。她猛地一颤,眼泪再次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,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汹涌,滚烫地砸落下来。
他的指尖停留在她微凉的脸颊旁,沾染上她的泪水。他的声音很低,低沉而沙哑,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,穿透便利店嘈杂的背景音乐,清晰地落在她心上:
“因为是你。”
简单的四个字,没有任何修饰,没有任何解释。没有华丽的誓言,没有动人的告白,只有一种沉甸甸的、毋庸置疑的认定。仿佛这是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,无需质疑。
他看着她的泪水汹涌,看着她的脆弱无所遁形。他没有试图安慰,没有说“别哭”,只是用指腹,极轻、极缓地,一下下擦拭着她脸颊上不断滚落的泪珠。动作笨拙,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。
“这次换我等你。”他再次开口,声音依旧低沉,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,在她混乱的心湖里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。他看着她的眼睛,一字一句,清晰无比,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磐石不移的耐心:“等多久都行。”
“等多久都行。”
这五个字,像一道温暖的堤坝,骤然拦住了苏晚心中汹涌的绝望洪流。不是敷衍的“别难过”,不是高高在上的“你会好的”,而是一种沉甸甸的承诺——我在这里,无论你多久才能走出泥泞,无论你多久才能学会重新信任,我都等。时光漫长,他有的是耐心。
苏晚怔怔地望着他。他深邃的眼底清晰地映着自己此刻狼狈不堪的影子,红肿的眼,花掉的妆,像个迷路的孩子。可那倒影里,没有嘲笑,没有怜悯,只有一种近乎疼痛的专注和一种……她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、燃烧着的温柔火焰。
便利店那首《A Thousand Years》的旋律还在循环播放,Christina Perri空灵的嗓音执着地吟唱着:“I have loved you for a thousand years, I'll love you for a thousand more…”(我已爱你千年,还将爱你下一个千年)。
这句歌词像一把钥匙,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记忆深处尘封的某个角落。一个模糊的片段倏然闪现:高中某个喧闹的课间,她趴在堆满试卷的书桌上,被一道物理题折磨得抓耳挠腮。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,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的味道。陆沉就坐在她旁边的位置,沉默地翻着一本厚厚的书。她烦躁地揉乱了头发,嘟囔了一句:“这破题,做一千年也做不出来!”当时陆沉似乎抬眼看了她一下,眼神很深,嘴唇微动,好像说了句什么。声音太小,淹没在周围的嘈杂里,她根本没听清,也从未在意过。
那句淹没在青春喧嚣里的低语,此刻却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——那口型,那隐约的音节……分明是:“那我等你一千年。”
心脏像是被一只滚烫的手狠狠攥住,又猛地松开,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畔轰鸣。原来……原来那么早!在她还懵懂无知、满心满眼只有自己那些小烦恼的时候,他就已经站在了时光的长河里,为她许下了一个沉默千年的诺言!
巨大的震撼和迟来的了悟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,瞬间冲垮了所有摇摇欲坠的防线。原来那些习以为常的守护,那些她曾以为是“哥们儿义气”的付出,早已埋下了深不见底的根。不是临时起意,不是趁虚而入,而是一场旷日持久的、无声的守望。
滚烫的泪水决堤般涌出,比刚才更加汹涌,带着一种迟来的钝痛和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委屈。她再也支撑不住,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被彻底抽空。像一只终于找到归巢的倦鸟,又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布偶,苏晚向前一步,猛地扑进了陆沉敞开的怀抱里。
她的额头重重地撞在他坚实温热的胸膛上,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。脸颊紧紧贴着他质地精良的衬衫,那上面还残留着室外的微凉和他身上独特的清冽气息。她不管不顾,双手死死地环抱住他劲瘦的腰身,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。泪水迅速浸湿了他胸前的衣料,留下滚烫而濡湿的印记。
陆沉的身体在她扑上来的瞬间,明显地僵硬了一下。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、毫无保留的依赖和重量惊住了。他下意识地微微张开手臂,仿佛不知该如何安放。但仅仅只是一刹那的凝滞,那双有力的臂膀便坚定地、缓慢地收拢,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,最终将她整个人密密实实地圈在了自己的气息之中。
他的一只手稳稳地托在她的后背,另一只手抬起,带着安抚的意味,宽厚的手掌轻轻地、一下下地拍抚着她因哭泣而剧烈颤抖的脊背。动作有些生涩,却充满了无声的力量和包容。他没有说话,只是低下头,下颌轻轻抵在她散发着洗发水清香的发顶,感受着她滚烫的泪水浸透衣衫,感受着她压抑的呜咽震动着自己的胸膛。他用自己的体温和怀抱,沉默地承接了她所有的崩溃、委屈和破碎。
便利店的灯光白晃晃地洒下来,笼罩着相拥的两人。玻璃窗上凝结的水雾越来越厚重,窗外城市的霓虹和穿梭的车灯被晕染成一片模糊而温暖的光斑,像一幅流动的印象派油画。收银台后的店员早已识趣地低下头,专注于自己的手机屏幕。空气里弥漫着热可可的甜香、潮湿的雨汽,以及一种劫后余生般的、奇异的安宁。
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。苏晚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,只感觉那灭顶的悲伤和绝望,在他温暖而坚定的怀抱里,在那一下下沉稳的心跳声中,一点点被熨平、被驱散。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,只剩下一种精疲力竭后的虚脱感,还有一种……从未有过的踏实。
不知过了多久,怀里的抽泣声终于渐渐低弱下去,只剩下断断续续的、微小的呜咽。陆沉感觉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,力道似乎松懈了一些。他微微低下头,温热的呼吸拂过她湿漉漉的发顶,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,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柔和:
“我们回家?”
苏晚在他怀里轻轻地点了点头,动作细微,脸颊蹭着他微湿的衬衫。她没有松开环抱的手,反而抱得更紧了些,像是汲取着他身上源源不断传来的暖意和力量。她闷闷的声音从他胸口传来,带着浓重的鼻音,却不再有那种濒临破碎的绝望:
“嗯……可可凉了。”
陆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。随即,胸腔里传来一声极低、极沉的震动。那不是笑声,更像是一种压抑了太久、终于得以释放的、带着无限酸涩和满足的叹息。他圈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,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。
“嗯,凉了。”他低声应着,下巴再次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,声音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温柔,“回家给你热新的。”